烟囱。

舍舍 2011-9-2 63

烟七岁时,遇到了一个失眠的鬼。
相遇的地点就在自家的土胚房里。
那时天差不多黑了,父母亲吃罢晚饭,去村头大槐树下凑热闹了。烟蹲在灶膛前,正扒拉一只煨好了的番薯。突然,“扑通”,灶膛里涌出一股子灰,呛得她“吭吭”直咳,眼里也挤出泪来。
扬起的烟灰还没有平静,从灶膛里“哼哼哼哼”地爬出一个人,蓝绸缎的帽子,蓝绸缎的上衣,蓝绸缎的裤子,蓝绸缎的鞋面。奇怪的是,蓝绸缎上没有粘半点儿烟灰。
“你,你是谁?”烟问他。
“我,我是鬼。”蓝绸缎说。
“鬼,鬼是什么东西?”烟接着问。
“鬼,鬼就是人人都害怕的东西。”蓝绸缎说。
“你会吃人吗?”烟愈发好奇。
“不吃人,但人们一说到我,腿就发抖,脸就发白。你说可怕吗?”蓝绸缎的鬼笑着反问。
烟轻轻叹口气说:“我也不知道你可怕在哪里。但是,你为什么要爬到我家烟囱里头呢?”
这回叹气的是蓝绸缎的鬼了,他说:“唉——唉——我失眠,很严重很严重的失眠啊。失眠是什么,小姑娘你知道吗?”
“不知道。”
“失眠就是睡不着觉。”
“哦,可是为什么会睡不着呢?”
“因为我太聪明了,聪明到没有一个鬼能够懂我;我太孤独了,孤独到没有一个鬼愿意陪我;所以我得了抑郁症,然后我就睡不着了。你可知道失眠的滋味?”
“不知道。”烟老老实实地回答。
“和一个小姑娘说话,真有些累。哦,那是令人发疯和崩溃的滋味!太可怕了,太可怕了!”
“哦,也许真的很可怕。”
“对了,我现在的名字叫阿睡,就是能够快点儿睡觉。今天我遇到一个很好的鬼医生呢,他告诉我一个治疗失眠的最佳办法,就是每天黄昏的时候,找到一根刚冒过烟的温暖烟囱,倒挂在里边,直到次日凌晨四点。一直在这根烟囱里,倒挂上八十八年,失眠保证治好。”蓝绸缎的鬼阿睡说。
“哦,是这样啊,刚才,你为什么掉下来吓我?”
“因为是第一次倒挂,不太熟练,不好意思哦。”
“一个鬼倒挂在我家的烟囱上,这是件好玩的事情。你喜欢我家的烟囱吗?”
“喜欢,很温暖。”
“那太好了,你天天来啊,不要到别人家的烟囱去了。”
“你愿意借你们家的烟囱给我挂八十八年?”
“愿意啊。”烟脆声声地答应。
“哦,你真是个好姑娘。我无论如何要满足你一个愿望,无论多么大都可以。”阿睡郑重其事地说。
“真的?”
“真的,你快说吧,一个鬼是不愿意欠人情的,更何况是一个小姑娘。”
“我要一对很长很长的睫毛,能像蝴蝶的翅膀那样扑扇扑扇。”
“就这?好吧,它实在太小了,其实你可以要许多许多金子或者漂亮房子,真担心你有一天会后悔。”
蓝绸缎的鬼阿睡提起他宽宽的袖子,轻轻一拂,烟便拥有了一对长长的睫毛,扑扇一下,就起一阵细碎的风。
“我看起来一定很漂亮吧。”烟摸一摸眼睛,开心得咯咯笑。
“对,很漂亮。”阿睡也跟着“呵呵”笑。
“拉勾上吊,一百年忘不掉——”
“每天都不要忘记煮晚饭啊,每天都要让烟囱温温的,暖暖的啊。”
“好啊。”
“是八十八年里的每一天啊。”
“好啊。”
“……”
虽然很正式地拉勾了,这个叫做阿睡的鬼还是有些不放心,罗罗嗦嗦地吩咐了又吩咐,小姑娘烟答应得越干脆,他就越不安心呢。

烟囱当然每天都是温暖的。
因为妈妈每天都要煮好吃的饭菜,早餐,中餐,晚餐,一顿不落。
等到爸爸妈妈吃了晚饭出门溜达,烟就在灶膛前对着烟囱说话:“阿睡,你来了吗?”
“来了。但是请不要吵我,我要睡觉。”
烟就不吵他了,只要想到自家烟囱里倒挂着一个鬼,便足够她兴奋的了。
好笑的是,阿睡经常失足从烟囱里倒栽下来,落到灶膛里,然后灰溜溜地爬出来。这个时候,阿睡是乐意和烟多说几句话的。
“倒挂在烟囱里,一定很累的吧。”

“完全相反,惬意极了,尤其是那种暖暖的感觉,让人忘记忧伤。”
“那里面,很黑吗?”
“黑啊,但是往上看,总是能看见一颗星星的。”
“我也想试试。”
“你当然不能试。”
“……”

烟长到十六岁的时候,慈爱的父母相继离世。
她一个人住在这间小小的土胚房里,每天忍受着悲伤。有一天,她甚至想随了父母去另外的世界。阿睡阻止了她:“嗨,小姑娘,你忘记我们八十八年的约定了吗?你怎么忍心留给我一根冰冷的烟囱?”
烟常常忘记吃早饭和中饭,但是晚饭,她从没有忘记煮过。
黄昏的时候,她坐在灶膛前。
“烟,我来了。”阿睡的声音从烟囱里传下来,有些“嗡嗡嗡”地。
“哦,里面还暖吗?”
“很暖的。”
“哦,那我就不吵你了。”烟不说话了,阿睡也不说话了。
但是阿睡开始哼歌,他的声音又粗又哑,哼的歌完全不在调上,并且只会哼一首:“一闪,一闪,亮晶晶,满天,都是,小星星……”
可是他哼得很认真,一直哼到烟慢慢睡去。
在阿睡走调的“小星星”里,烟就像一个依旧有着父母宠爱的孩子那样,甜甜地睡着。
慢慢地,烟走出了悲伤。

烟到了结婚的年龄。
提亲的人很多,因为烟是个美丽的姑娘。但是那些人最终都会选择离去。
有的人来,有的人去,每天如此。
烟最后懒怠解释,贴了张告示在门前。很多人,看了那纸,摇摇头便离开了。
某天路过一位清瘦的少年,他看完门前贴着的告示,微微一笑。
告示上写着:
如果你不能保证,一辈子住在这间土胚房里,请止步。
少年敲门进去。
眼前是一位美丽的姑娘,一对长长的睫毛,像蝴蝶的翅膀那样扑扇扑扇,扇出细碎的风。一瞬间,少年几乎忘记了呼吸。
“你是?”烟垂下眼帘问。
“我叫囱,就是烟囱的囱。”少年回答道。
烟忍不住“咯咯”笑出声:“天下会有这么奇怪的名字吗?我叫烟。”
少年也跟着“哈哈”笑道:“啊,咱们的名字合起来就是烟囱呢。”
然后他们的脸颊都飘上了红云。
这一年,烟二十二岁,囱二十二岁。

囱在这间老房子里住下来,他们结婚了,日子很幸福。
结婚的那个晚上,阿睡不再哼走调了的“小星星”,他终于可以全心全意地挂在烟囱里治疗自己的失眠了。
关于阿睡,烟没有和囱提起,怕吓着他。
直到某一天,阿睡又从烟囱里倒栽下来。他“哼哼哼哼”地从灶膛里爬出来的时候,听到了惊恐的叫声。
是囱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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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• 舍舍 2011-9-2
    2
    阿睡慌不择路地爬回烟囱,他倒挂着,悲伤地想,看起来,这样的日子要结束了。如果烟提出要他离开,再不要回来,那就走吧。虽然重新找一根烟囱,八十八年的治疗期又得重新开始。
    囱生病了。
    病好之后,烟忐忑不安地告诉了囱那个八十八年的约定。
    “你真的只要了一对长长的睫毛吗?”囱问。
    “是的。”
    “哦,你真是太可爱了。”囱在烟的额上亲了亲说,“我会和你一起守完这个约定。”
    后来,越来越旧的老房子里,每天黄昏和阿睡打招呼的就不只是烟,而是烟和囱了。
    “阿睡,你来了吗?”
    “来了,来了,但是请你们不要吵我才好。”
    烟和囱相视一笑。
    甜蜜的日子过得和流水一样快啊。

    烟三十五岁那年,有一天晚上,睡着睡着就没有醒来,太阳依旧红着脸膛。
    老房子里,就只剩囱和两个孩子了。
    囱每天忍着悲伤,他有时候会忘记烧早餐,有时候会忘记做中餐,但是从来没有忘记煮好晚饭。
    煮好晚饭后,他就坐在灶膛前。
    “囱,我来了。”阿睡的声音从烟囱里传下来。
    “暖吗?”
    “很暖的。”
    “哦,那就好。”
    “我给你唱歌吧。”阿睡的歌声从烟囱里落下,粗粗的,哑哑的,走了调的,“一闪,一闪,亮晶晶,满天,都是,小星星……”十几年不唱,他的歌声是越发难听了。
    “烟说,你以前也唱歌给她听,是吗?”囱问。
    “是啊。一直唱到你们结了婚,她不再孤单为止。”
    “是这首歌吗?”
    “是的,我只会这一首。”
    “那你唱吧,想着烟,我的心里会好受一些。”
    阿睡的歌声一遍一遍地从烟囱里滚落,囱在歌声里,慢慢睡去,仿佛,烟就在他身旁。

    囱的家人来找他了,他们说,既然烟已经走了,你还留在这里干什么呢?
    囱不走。
    也有许多姑娘来找他,希望嫁给他,因为被他的英俊和痴情打动了芳心。
    囱摇摇头。
    又是十几年过去。两个孩子长大成人,盖了新房子,搬走了。
    囱孤零零地住着,他总觉得,烟就坐在老房子的某个角落里笑着看他,扑扇着她的睫毛。
    就连阿睡也开始劝他:“你走吧,和孩子们住在一起。那个八十八年的约定本来就不是我和你的,你没有必要守在这里。”
    囱笑一笑,说:“我是守着烟呢。烟的约定,就是我的约定。”
    这个时候,囱已经不需要阿睡走调的“小星星”整晚陪着了,他慢慢地走出了悲伤。

    十年过去,二十年过去,三十年过去,四十年过去,囱的土胚房是越来越破旧了,他每天都要修修补补的。
    而烟囱始终是温暖的。
    阿睡不小心从烟囱里倒栽下来的时候,他们就聊上一会儿,当然聊的都是烟。
    “你还在想着烟吗?”阿睡小小心心地问。
    “每一分钟都在想。”
    “老想着一个人,心头很苦吧。”
    “不,不苦,想着烟,心头是暖的。”囱的笑,便从皱纹里淌出来了。
    “其实我也常想她,可是我一想起,就想哭。”阿睡捂住眼睛,连忙回烟囱里去……

    五十年过去,六十年过去。
    囱在这间小小的土胚房里,独自生活了六十年。一个人的六十年,也许比六百年还长啊。
    村子里,几乎没有这样的土胚房了。倒了,拆了,漂亮的楼房一座接着一座竖起来。
    新楼房当然是没有烟囱的。
    哪里还需要烟囱呢。煤气灶已经代替了土搭的灶台,有的只是一个个排油烟的塑料管道。
    村子里,终于只剩下这一根烟囱了。
    很多年前,暮色四合的时候,村庄上面,轻轻地、飘飘地笼着的炊烟,也许是谁都懒得想起的画面了。
    囱的烟囱,在清晨,正午,黄昏的时候,依旧,袅袅地飘着软软的,淡淡的烟,安安静静地述说心事。
    它每天都是温暖的。
    囱有一次上山捡柴火时摔了腿。
    他的孩子和孙子们,强行地要把他带到他们的楼房里去,可他挣扎着回到老房子。
    每天吃罢晚饭,他坐在灶膛前,灶膛前的凳子,是他和烟一起坐过的。
    “阿睡啊,你来了吗?”
    “来了,来了,但是不要吵我。”
    囱便独自笑笑。

    这一天,阿睡又一个倒栽葱,从灶膛里爬出来。蓝绸缎的帽子,蓝绸缎的衣服,蓝绸缎的裤子,蓝绸缎的鞋面。
    “你看起来真老啊。”阿睡叹着气说。
    “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,该是九十五岁了。你是一点都没有老呢?”
    “我是鬼嘛,怎么会老?”
    囱说:“一个人,老了就老了吧。”
    阿睡低着头,双手抓着蓝绸缎的裤管,揉啊揉的。
    “阿睡,有什么事情,你就说吧。”
    阿睡还是磨磨蹭蹭的,半天不开口。
    “你再不说,我就把耳朵堵上了。”
    阿睡终于说:“我的失眠治好了。”
    “这是好事情呢,你倒挂在这里有八十八年了吗?”
    “恩,刚好八十八年。”阿睡说,“我不知道怎样感谢你和你的烟囱,我可以满足你一个愿望,无论多大都可以。”
    “哦,我也谢谢你陪我这么多年。除了见到烟,我没有别的愿望。”
    “明天,我大概不来了,以后,大概也不来了。所以,就说再见了。”
    囱笑一笑,点点头:“再见吧。”
    蓝绸缎的阿睡“呼”地钻回灶膛,接着烟囱里落下了“再——见——”
    囱长长地舒口气,在床上躺下,还伸了个大大的懒腰,马上沉沉地睡着了。

    他感觉自己的身体轻飘飘的,渐渐离开地面,往高空去了。
    不一会儿,他看见一个蓝绸缎的身影。
    “不是说再见了吗,怎么又见到了?”囱问。
    阿睡狡黠地眨眨眼睛说:“是啊,说不定以后会常常见呢。”
    囱很疑惑,可是他的身体不住地往上飘。
    “你想见到烟吗?”阿睡问。
    “想。”
    “那我带你去找。”
    “能找到?”
    “你们隔着六十年的长路,是有些难找。但是,一定能找到的。”
    囱跟着阿睡在高空里飘啊,飘啊。
    不知道飘了多长的时间多长的路。
    突然,蓝绸缎的身影消失了。
    囱刚想喊,却看见前面,有一位少女立着,裙裾飘飞。多么美丽啊,尤其是那一对长长的睫毛,像蝴蝶的翅膀那样扑扇扑扇的,扇出细碎的风。几十年前,他不正是被这样一对睫毛吸引住的吗?
    “是烟吗——”
    “是囱吗——”
    “烟,你看起来还是二十二岁的样子。”
    “你也是的。”
    囱吃惊地摸自己的脸,摸不到一丝皱纹。
    “我一直在等你。”
    “我也是。”
    “我很想你。”
    “我也是。”
    他们拉起手,久久地看着对方的脸。
    “以后,再也不分开了吧。”
    “不分开了。”
    他们挽着手,有太多的话要说,一边说一边往更高的天空和更浓的云雾里飘去。
    烟问:“那个阿睡的失眠症治好了吗?”
    囱答:“治好了。”
    烟说:“八十八年的约定,谢谢你帮我守完了。”
    囱说:“我是守着你呢。”
    烟说:“我很想念那间老房子哦。”
    囱说:“我也舍不得。”

    太阳的红脸膛刚刚露面,烟和囱生活过的村子里——
    那间最后的土胚房,“倏”地消失了。
    那根最后的烟囱,也“倏”地消失了。
    消失得那么快那么干净,不留一丝痕迹。
    它们存在了那么久,又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。
  • 〃尐扌旨ぐ 2011-9-5
    3
    舍,很温暖。
  • 佐序 2011-10-6
    4
    看完会 会心的一笑 。恩,真的很温暖
  • 泡泡水枪手 2011-10-6
    5
    +1
    温暖的故事
  • 舞泉叮咚 2011-11-5
    6
    因为我太聪明了,聪明到没有一个鬼能够懂我;我太孤独了,孤独到没有一个鬼愿意陪我。
    我太寂寞了,寂寞到没有一个人愿意陪我。

    它们存在了那么久,又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。
    什么都会消失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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