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的弟弟,小我一岁,叫做天子。很夸张吧。名字是妈妈取的。真看不出,梳条大辫子,细眉细眼里时时溢出温柔涟漪的妈妈,难道还有当皇太后的野心?
天子长得像一条大头鱼。大脑袋,圆眼睛,小鼻子,阔嘴巴。可是我们谁都不舍得说他丑。他有一种特别的味道,从他的眼睛里冒出来,从他的神气里散发出来。那,大概是一种神秘的气息吧。
唉,令人焦虑的是,一年里总有一两次,天子会莫名其妙地浑身发热,和我的发烧完全不一样。他的皮肤,会“哧哧”地往上冒气儿,乳白的颜色,像妈妈煮白米粥时,高压锅上头蒸腾着的一模一样。冒了一会儿气,他的头发开始一根一根竖起,皮肤开始一寸一寸发红,最后,红到眼睛,红到指尖。还小的时候,他只知道张开大嘴巴 “嗷嗷”直哭,哭上一天一夜,热会渐渐退下去;长大了些,他就用木勺,从头到脚往身上泼水,一勺一勺,几个小时后,身体变得冰凉冰凉,不管是夏天还是冬天都如此。
妈妈带他去看了好些医生。
医生说,怎么说呢,这样的病我从来没有听说过。不光是我一个,我敢打赌,世界上没有一个医生见过,当然也没有一本医学书会有记载。也就是说,世界上,压根儿没有这样一种病存在。
“可是这种病明明在我儿子身上存在了,医生,请您一定想想办法吧。”妈妈恳求道。
“他发热的时候怎么办?”
“他往自己身上浇水。”
“浇水之后呢?”
“身体会凉下去。”
“好了,那就这样办,以后也这样办,你们不是已经找到最好的药方了吗?”
……
天子发热,对全家人都是一个很大的折磨,幸好,一年只一两回而已。
天子很少眨巴眼睛,他还喜欢鼓着腮帮呼呼吐气,尤其是生气的时候。
天子总爱和妈妈生气。
他甚至都不叫她“妈妈”,直接叫她“王小红”。
不看一眼,不吭一声,呼呼吐气,半天都不搭理她,这是常有的事情。而妈妈呢,只是温柔地笑着,时不时地,拿细长的小眼睛瞅瞅他。
有些时候,我都觉得看不下去。
天子很多时候生的气,简直没有道理可言。
比如有一回他正发着呆,圆圆的眼睛一眨不眨,阔阔的嘴巴微微张着,看起来,特别逗人。妈妈笑盈盈地过去,忍不住在他脸颊上“叭”亲一口。
天子就大发脾气了:“王小红,你不准亲我!”
他呼呼地吐气,腮帮一鼓一鼓,里头像搁了个风箱。
妈妈很抱歉地笑一下,又笑一下,然后,垂下眼帘,低下脑袋,开始拖地。
我上前狠狠推了一把天子,嚷道:“你太过分了。”
他睁着圆圆的眼睛看我半晌,慢慢地不吐气了,腮帮也扁下去了。“我就是不喜欢王小红亲我。”
“拜托,她是你妈妈。”
“我就要叫她王小红。”
“反正你这样叫,妈妈没意见,我也管不着。但是妈妈爱你,你都不懂吗?”
天子沉默了五秒钟,最后说:“我就是不喜欢她亲我。”
古怪的男孩子!我心里哼了一声,反正我喜欢被妈妈亲,亲在额头上,额头暖暖的,亲在脸颊上,脸颊暖暖的。
只是妈妈,怎么从来都不骂他几句呢?换作我,早拿上家伙揍他一顿,看他还横不横。
简直弄不明白!只有一个解释,就是妈妈太喜欢男孩子了,不可救药地重男轻女。这个解释让我心里发酸,但是除此之外,我找不到更好的答案。
关于妈妈对天子的溺爱,有一件事情足够证明。
这件事情和一口缸有关系。
那是一口真正的大缸。我们一家四口手拉着手,才勉强圈得住它。它长得当然比我和天子都高。模样嘛,跟任何一口普通的大缸差不多,没有特别值得一提的地方。
它原先在一座老屋的院子里呆着。
我和天子偶尔路过那里玩耍时,天子喜欢上了它。
那时我们还小,我六岁,天子五岁。
回家后,天子吵着要那口笨重的大缸。
“你为什么喜欢它呢?”妈妈问。
“就是喜欢。”
“可是我们家没有地方放呀?”妈妈说。
“放在屋顶。”
第二天,那口大缸,就抬到了我们家的屋顶上。把那么大的家伙弄上屋顶,可真不是一桩容易的事情,爸爸叫了六个人来帮忙呢。
大缸原先的主人咬定青山不放松,非说它是件大古董,非要三千块钱不可。
妈妈说,它当然不是古董。
天子说:“我就喜欢它。”
就这样,大缸成了天子的大缸。我可真心疼妈妈数出去的三千块钱。
天子从附近的池塘捞了一些绿萍养在缸里。他总是站在板凳上,睁圆了眼睛痴痴地往里瞧。那里面有什么呢,我也踩到板凳上,往里瞅,除了绿萍,啥也没有。
因为大缸,天子高兴了很多天,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和妈妈生气。
你看,王小红就是这样溺爱天子的。
我还知道,每个晚上,王小红等天子睡着了,她都轻轻地给他掖被角,悄悄在他额头上温柔地亲一下。其实自从上次天子发脾气后,她再也没有在天子醒着的时候亲他了。
妈妈就是这样溺爱弟弟的。真让我心里发酸。
买来水缸的第七天,天子找不到了。
原先我们两个是玩捉迷藏的。我先躲,他一会儿就把我寻着了;然后我闭上眼睛他去躲,结果,我怎么也找不到他了。
从正午找到太阳落山,都寻他不着。
家里家外,无论哪个能躲人的不能躲人的角落,都翻了不下十遍。我急了。爸爸妈妈也急了。天色暗得飞快。
六点,七点,八点……
凌晨一点,两点,三点……
太阳无忧无虑地升起,六点,七点,八点……
最后来到屋顶上,眼睛猛一激灵,我看见了大水缸下摆着的小板凳!
啊!会不会……
我一边叫着“爸爸妈妈”一边踩到板凳上。
我们一起往缸里瞧。
满满的一缸水,水面上绿萍挨挨挤挤,不留一丝缝隙,像一匹绿绸缎似的闪着美丽的光泽。
大缸安安静静地。
妈妈的嘴唇抖索得厉害,她抽出一根晒衣服的竹竿。大缸里的绿绸缎被无声地撕破了。接着,她的手突然僵住,竹竿显然触碰到了什么东西。我的身体也瞬间僵硬了。
就在这令人绝望的时刻,“哗”地一声,水珠四溅,我们的天子从缸里冒了出来。
头发上顶着细碎的绿萍,鼻尖上也有,睫毛上也有。
“哈哈,姐,你输了吧,我都睡了好长好长的一觉了,你才把我找到。嗨,还找了帮手啊。”
哭声冲出了我和妈妈的喉咙,爸爸将天子从水缸里一把抱出来。
我的弟弟天子,他能在水缸里睡觉。
他竟然能在水缸里睡觉!
他简直就是一条鱼!
以后,每次捉迷藏,我都能在水缸里找到他。
不捉迷藏的时候,他也喜欢在水缸里呆着。不论夏天还是冬天,从不脱衣服,或者顺着缸沿“吱溜”滑下去,或者“噗通”跳下去。
等他从水缸里出来,妈妈早就拿着衣服等着给他换上。
一年一年过去,我们已经习惯了他突然从水缸里冒出来,头发,睫毛,鼻尖顶着绿萍的样子。再也不会觉得这是值得大惊小怪的事情。
就好像我喜欢咬着下嘴唇想问题一样,天子喜欢躲在水缸里,仅仅是一种习惯而已。每个人的习惯是不同的呀。
有了水缸以后,天子再遇到身体发热,他就飞快奔上屋顶,直接往水缸里跳。在缸里面呆上一个上午,一个下午,或者一个晚上,冒出来的时候,一切便过去了。
就这样,我到了十四岁,他到了十三岁。我们已经比水缸高出许多。
天子十三岁这一年,发热的次数越来越多。从一年一两回,到一个月两回,到一星期两回,现在,他几乎天天要发热了。
他不得不成天呆在水缸里。有几天,他的一日三餐都是在水缸里进行的。
而妈妈每天做得最多的事情,就是不断地往楼顶挑水,给大缸换水。她的肩膀被扁担磨出一个个的水泡和茧子。
更让人忧心的是,天子不愿意和妈妈再说一句话。
而妈妈原先时时洋溢着温柔涟漪的眼睛,现在总是笼着拨不开的愁雾。
这一天晚上,妈妈照样给天子掖好被角。
照样俯下身子,悄悄地亲他的额头。
我却听到天子大吼了一声,“王小红,你不要亲我!”
他的声音和小时候脆脆的声音已经不同了,大概是进入变声期了吧。刺耳,嘶哑,像拿一块塑料在玻璃上狠狠划过,令人难受得头皮发麻。
“王小红,你是不是每天都这样偷偷地亲我?”
“是的吧,一定是的!”
还是那样刺耳嘶哑的吼声。
妈妈低着头,绞着手,嘴唇轻颤着,她想说什么,可是什么也没说。
然后,天子就不肯在床上睡觉了。
一到晚上,他就睡到水缸里去。
我跟着他上了屋顶,趴在水缸边陪他。
“妈妈爱你,才会亲你,你为什么要发这么大脾气呢?”
“我不喜欢。”
他硬邦邦的语气,让我们两个都陷入沉默。我看见妈妈也上了屋顶,但是她没有走过来,她远远地冲我摆摆手,微微笑着,不出声地说话:“嗯,你陪陪天子吧。”
天子把整个脑袋都埋进水里去了。
“天子,你真是一条鱼啊。”
“我本来是一条鱼啊。”水底下传来他嗡嗡的声音。
……